帕罗西汀x

山中岁月长。

妙玉逢双.贰

一.


崇明七年春,年宴方终,大明宫内廊桥栈道边尚且还挂着精巧讨喜的红灯笼,一抹嫩粉色身影穿梭在梅苑中,身后几个着冬装的侍女匆忙追着,寒意如刀锥的时节,她们额上却沁着汗渍,“公主,公主,快到延英殿了,您慢些跑——”

李书槿蓦地停在一棵梅树后,随之赶到的小侍女刚要开口说话,就看到公主食指放在唇前,示意她们不要出声。

一干人正犯着迷糊,延英殿门由内推开,商议完政事的臣子陆续走出,在殿前互相拜别,隔着些距离,李书槿听见途径的几位老臣轻声感慨道:“长江后浪推前浪啊。”

她下意识望向远边正与同僚说笑的少年,些许是天儿过冷的缘故,少女两颊晕染红云,水灵的眸子里透着光。

“蔺少卿方才好胆量,我看中书令面色不愉,半声都不敢吭,可话又说回来,襄州据洛阳有千里地,你整日留守京都,怎么就吃定那边粮尽财空,急需援助呢?”此行人多是朝中新贵,五官还未显老,但被簇拥其中的男儿着实年轻,一袭蟹壳青锦袍,剑眉平展,半弯的桃花眸含水点黛,山根高挺,唇薄色浅,活脱脱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二代潘安。

书中记载“肃肃如松下风”也就是这般了。

“家中叔父身居黄州,与襄州毗邻,偶有家书送达,也会捎带两句官话,听得多了,便多多少少会记得些许……”话音还未落下,跟前突然跌出一个小姑娘,梅树后起了一片惊呼:“公主!”

高喻下意识伸手扶住险些碰地的女孩儿,待看清来人,规矩收手后退半步,拱手行礼:“子珏唐突,冒犯公主殿下了。”

侍女已经站在了公主身旁,还有许多外臣在场,李书槿小脸一红,宽袖之下的小手绞来绞去,说话都比平时矮了八度:“蔺少卿是准备回府了吗?”

“是。”高喻并未直身,亦不曾去看小公主溢满憧憬的眼神,李书槿碰了冷壁,只好嘟着嘴道:“那就快快回去吧,天寒地冻的,少卿莫要着凉。”

这段小插曲过后,从梅苑到宫门的这段距离,诸子不再复盘方才殿中议事,转而到了当朝天子的小女儿身上,比高喻年长十八岁的太史令打趣道:“永宁公主极具荣宠,若是被她相中,蔺少卿以后的仕途可是平步青云啊。”

高喻神色平淡,轻笑着回道:“子珏不敢肖想。”

身后有人不乐意听这话:“这有什么不敢,你十六岁中探花受封侍御史,上任三月便助大夫弹劾除尽高位奸佞,一岁三迁,转眼官至大理寺少卿,开国至今,你是独一份的,配公主绰绰有余!”

“宗正大人何必如此激动,万一蔺少卿心有所属,你这番可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。”一向爱与宗正寺卿唱反调的光禄寺卿眯眼笑道,一语惊醒众人,转了锋芒对向高喻。

少年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人后的光禄寺卿,随即故作张皇,面上染有几分未开情窦的青涩与稚嫩,他略显拘谨地垂首,抿着唇角的浅淡笑意,说道:“大人又在寻我的开心,子珏迂腐,满脑子之乎者也,一张笨嘴也不会讨姑娘欢心,婚嫁之事更是从未考虑过。”

“如此甚好,家妹时常念起你,总道岁前伴驾骑马巡河的少年翩翩,教我耳里都生了茧子……”光禄寺卿颜色不改,仍是一派和气慈善,说话也不疾不徐。

“诸位大人且聊,子珏忽然忆起有案要审,便先行一步了。”邺城没有族人撑腰,此事不能妄谈,规规矩矩行了一礼,不等诸人开口,高喻便状似慌忙地退离。

“到底还是年轻。”太史令收敛笑意,望向少年的背影。

京都繁盛,饭后茶余可听的风流趣事也极多,早前是新帝开朝辟旧骁勇斩昏君,之后便陆陆续续讲开了高门秘事,去岁春闱后,焦点又聚集在一位新科探花身上,十六岁的少年郎被传得神乎其神,甚么一岁吟诗,二岁成赋,日读千卷,提笔生花,就如文曲星转世,老庄二位再生……

有时与昔日同窗游玩,高喻都要避着茶楼走,倒不是怕被人认出,只是这番离谱的夸耀,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头疼。

蔺老将军的旁系堂弟是个读书人,在乡下学堂做先生,妻子早亡,膝下无子,待仔细商议后,蔺珅走了一遭关系,将高喻落户在他堂弟家中。

说来也怪,他这些年的日子过得格外风平浪静,原以为还需在荫蔽里躲藏几年,哪承想追杀他的人便如海市蜃楼,逐渐只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中,偶尔望着院中芭蕉绿了又黄,他甚至会萌生一种错觉,他似乎从来都是蔺子珏,高喻只是他孩童时期做的梦。

那年月夜灯下醉酒舞剑的翩翩少年也是梦。

 

高喻的马轿停在城区巷边,遥遥便可观到宫门上方的题字,这是高喻科考前一年更换的,李向印下令摘了悬挂六十七年的“永安”,大手一挥赐了一个“明”字,用漆了金纹的黄木装裱起来,夜里行走犹如城墙挂月,极其亮眼。

这里逐渐没了他从前生活过的痕迹。

大理寺距宫城有些脚程,赶马的车夫是从黄州跟出来的老人,二十多年前曾随着蔺珅打过水贼,在高喻身边也能说上几句分量话,他哼着南方小曲儿,朝小殿下问道:“张阁老的案底您都翻小半个月了,今儿还不去提审吗?”

木制车轮碾过卵石吱嘎作响,轿内传出的声音平淡无波:“不急。”他手头才平了一个贪墨案,结案的折子还未动笔,不必把轴拉得这么紧,更何况张佑启这个局,还有别的用处。

现任大理寺卿崔常昱对于高喻来说还不是个生人,这是他启蒙读书那年的新科状元,父皇拿着他的文章在太傅跟前高度赞扬,让高喻日后学成,也要作出这样有力的诗赋来。

可惜钦点的文曲星临阵投敌,在城内捅了自己的伯乐一刀,站在硝烟四起的城门上高呼弃暗投明,反倒落了个“真君子”的贤名。

巳时两刻,高喻抵达寺内。往常这个时辰各处管事的都在交互笔录文案,倘使没在文库找到崔常昱的身影,那便是在书房拆棋,可现下高喻未见半点他的行踪。

“崔大人可是告假了?”迎面过来一个狱史,这是崔常昱安插在下层的人物,他打眼瞧见高喻,第一反应竟是躲藏,高喻扬声喊住他问道。

“方才谢丞相的人来请过,这会子应是过去了。”他低着头应答,做了几分规矩给人看。

闻言,高喻神色未动,话锋却转了:“既如此——提张佑启。”

“崔大人且说此案不急于一时……”狱史紧忙跟道,他犹豫着抬头,思索下一步该拿什么来压面前这位少卿。

高喻敛眸睨了一眼他那写满算计的方脸,淡笑一声,徐徐开口:“你好大的浑胆。”

“大人……”狱史噗通跪下,后脊梁如失了骨一般塌下去,他是极少与这个年轻人打交道,这才一时口快,误将幼兽当作没脑子的软柿子来捏。

“大人?我何德何能担得起你这声敬称,尚且没言半字审讯,单单要提一个人你便拿寺卿来压我,莫不是我这顶乌纱帽该落在你的头上,才算是物有所归,德有配位?”高喻语速不快,一番话可以说是和风细雨般送到狱史耳边,偏偏措辞又这般强硬,教人不敢抬头。

有了前车之鉴,崔氏的爪牙一时不敢再来阻拦,张佑启被提在审讯室,高喻将文书一并备好,若是崔常昱半路杀回来,他也行得正坐得直,责问起来,他亦敢言说自己走的是司法流程,办的是官府正事。

被提的张佑启其人,开朝即受封参知政事,后因年迈乏力,移官中书舍人,被诸多臣子敬称为“张阁老”,是皇帝身边毋庸置疑的旧人,今已有六十三岁。他并非李家揭竿而起时投靠随行的,早在李向印守着漠北封地遥望山河时,他就已经是李氏幕僚,粗略算来,他已经跟了李向印三十一年。

当朝右丞谢春承才过不惑之年,是张阁老门下最得意的学生,可此番结党营私、违章建楼、奸杀妇孺之罪,正是谢春承上奏揭发的,一经审阅便立刻令大理寺严查。其中斡旋繁多,文臣大都分新老两派,一方坚守张佑启清白之身,谢春承忘恩负义卸磨杀驴,妄想将恩师推下台好独自称大,一方认定谢春承大义灭亲铁正无私,含泪检举只求世道公平。

似高喻这般久未站队之人夹在岩缝中也并不好过,若非有着新贵的光环,加之永宁公主的青睐,高喻的路怕是步履维艰。

而他之所以久久不敢盖棺定论选站队伍,是因为没有证据。

清白的证据没有,定罪的证据亦没有。

 

午时三刻,邺城高空飘起了雪,洋洋洒洒罩满长街,高喻孤身从地牢走出,手中是只字未写的笔录册,他立在门前恍然望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雪,眼里蒙着微不可见的倦意,仿佛牢中岁月长,转瞬如隔世。

“吴伯,回罢。”车夫早已候在来时的位置,他清脆地应了一声,扬鞭一甩溅起半尺浮雪,归途沉寂无言。

高喻官居五品,朝廷未给封地,他又不是穷奢极欲之人,便在临郊处租了一方小宅,里面麻雀虽小,但五脏俱全,恰好容纳得下他们一行四人——除去吴伯外还有两个蔺府来的佣人。

回到书房,高喻铺开纸墨,意欲作家书寄与蔺珅,可悬在半空的狼毫滞留半晌,饱溢出的墨汁滴在生宣上,晕染开一团黑渍,他却仍未下笔。

蔺老将军脱离官场许多年,且不说他是武官,不知文人凭着一肚子酸墨便能泼死一路子人,他如今年事已高,远在江南不悉朝局,即便是在信上讲清来龙去脉,恐也难以有所对策,何况山高路远,忧虑一报难免惹人挂心,还不如沉下性子再斟酌一番。

窗子半支着露出一角雪地,打着旋儿的寒风滚进屋来,吹平了高喻的审后波澜,他撂下笔,步至院中看墙外寂寥萧索的枯树。

倘使这树上倚着个不问世事的人。



————未完随缘续——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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