帕罗西汀x

山中岁月长。

妙玉逢双.贰

二.


妙灵山主脉坐镇漳河偏北,每逢倒春寒,峭下村民都是饮着消融的隔年雪,吹着横荡河谷的西风,偶尔翻过林子来捕鱼,还能劈头盖脸迎一通南方的残雨,廖殊——也就是裴远恒的师父,称这种季候为狗嫌鸡讽的便宜天儿,于是老头儿口无遮拦遭了天谴,元日之后他就再没能下过山。

“哟,这不廖道长吗,怎么元宵都过了,还没好利索啊?”裴远恒坐靠长桌,长靴踩在三条腿儿的凳子一侧,仰首将葫芦里最后一口酒倒尽,廖殊眼瞅着珍藏多年的佳酿被臭小子喝完,支起身子就要拿毛掸揍人。

裴远恒憋着气,起身摁住老头儿抬了一半的白毛掸子,屈尊降贵般扯了个笑给师父看,“我劝您趁早给我交底儿,您自己都看不好的病,讲什么狗屁风寒,您这不是糊弄徒弟,您这是糊弄傻子——”

缺了角的木门蓦地被撞开,原本含蓄的山风霎时肆无忌惮地扑了进来,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背着剑进屋,前边儿那位手里还提着一只扑棱着翅膀的大母鸡,嗷嗷叫唤的声音惹得裴远恒侧目。

“师兄你先别凶人——外面下雪了,半山腰的吊桥上了冻,打猎的村民下不了山,我和沅舟就搭了把手。”提鸡少年把手抬得老远,脸上带着几分苦恼,“不是我们要拿人家的东西,实在是盛情难却,要是再不收下,他们都要追上山来了……”

说话的是窦沅桥,身后拍掉一地碎雪的是他弟弟窦沅舟,这俩是裴远恒的师弟,此前为了顺口一直喊大豆小豆,十六岁一过师父便让改喊大名。

“我就说这便宜天儿,立了春还下雪。”廖殊转眼忘了与裴远恒嘴上的龃龉,挥挥手让窦沅桥先去把鸡关好。

听见老头儿不痛不痒的揶揄,裴远恒哼笑一声,甩手朝外走去,他扯过挂在门前竹编斗笠,头也不回地拉开摧枯拉朽的门。

这风像在怒号,廖殊的声音在背后也显得格外遥远:“你去哪儿!”

“给某个快进棺材的老家伙拿药去。”他的白衣渐渐与雪地枯枝融为一体,遥遥泛着翠色的让礼斜背在身后,屋内的窦沅舟回身望了师父一眼,廖殊叹了口气:“去吧。”

南阳地势偏高,北边妙灵山脉拔地而起,往往春深时节会出现“一山隔冬夏”的境况,上元灯花盛景过后又降骤雪实在不算奇事。

裴远恒察觉了身后追赶的脚步,不着痕迹地慢了下来,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冲:“我撬不开师父的嘴,可倘使你吐不出两句真话来,我保不齐会把你踹下山崖去。

这话配上卷着白雪的西风格外有威慑力,窦沅舟面色淡然,一如寻常,抬手挡了挡将要闯入眼中的雪碴,应答的声音险些被风号吞噬:“师兄,是因果循环。”

虽说早就有了猜测,裴远恒冷哼一声不再多问,廖殊师承瑞安寺,属方寸山一脉,以奇门遁甲闻名,后来精学的人日以削减,瑞安竟走上了武当的路子。

廖殊是他们那一辈的奇才,年少时也被师父戏称为“小诸葛”,只是不知怎得被扣上了离经叛道的帽子,被师门除了名。裴远恒幼时顽劣,不爱念书,他承了老爷子的剑法,用让礼辟出半边天,奇门一技便理所应当地落在了二豆头上。

从某种意义上来讲,大豆小豆才是廖殊的嫡传弟子。

从南面下了山便是官道,往日总能看到三两裹着头巾的妇人提着竹篾小筐坐在道旁卖些编花、绣鞋,这会儿倒是冷清得离奇,山下的风雪势头稍逊,裴远恒闻着周遭的气息蹙了蹙眉,窦沅舟的手在袖中掐了两个卦,随即说道:“东边儿。”

“你方才与你哥送村民没察觉到不对劲儿吗?”裴远恒对师弟指出的方位不疑有他,边赶路边问道。

“送的是山北的村民,并无异样。”窦沅舟常年一幅菩萨面,火烧眉毛也不见目有波澜,他跟着裴远恒做事的时日比跟师父久,却没被自家师兄的烈性子影响分毫,廖殊说这叫天性使然。

行了两里路,裴远恒眼尖地看到露天酒家匆忙收摊的伙计,眉毛一扬,隔着老远便吆喝道:“小二,寻酒来!”

妙灵山方圆几里内的店家都与裴远恒相熟,往日也会看在几分情谊上给他多添一铢酒,许是太远了听不清,店小二手头忙碌的动作并无停顿,待到裴远恒走到跟前,台面上已经是干干净净。

“你瞧着有几分面生,是新来的?”裴远恒踢了条长凳挡住伙计的去路,自己寻了张干净的桌子在跟前坐了下来。伙计面露不耐,沉着声回答:“才开春,各家采买的多,人手紧。”话是这般说,理也没甚毛病,裴远恒把碎银子放在桌上,“两斤剑南春。”

许是觉得这个刺头不好碰,伙计默默地收了银子折回去给裴远恒装酒,窦沅舟瞥了眼暗处的小动作,悄悄给裴远恒比了个手势。裴远恒勾了勾唇角,手指绕上了让礼的剑柄。

酒是好酒,醇正的香气夹在寒意里撩拨嗅觉,但仍然难以掩盖刺鼻的铁锈味儿,若说刚才站在官道上闻到的近似幻觉,那此处便是真真切切的源头。

露天的桌凳后有个小厨房,捂得很严实,裴远恒观察了许久,并不见有炊烟冒出,心下便有了轻重,眼观店小二端着酒过来,弯腰将斛摆在桌上。

裴远恒突然笑了,声音中的轻佻惹得小二侧目,两人的目光便在一瞬相对,近乎挑逗般,裴远恒身子略微前倾,附在店小二耳侧言道:“伙计,我只付了酒钱,可没付药钱。”

那人眼中的杀意顿显,裴远恒早有预料,一把钳制住了他的双手,反手扔出让礼直刺小厨房的纸窗,剑鞘还套在上面,倒不会鲁莽地灭了口,一时叫喊声迭起,窦沅舟绕到后面清点了厨房里的人数,对裴远恒伸了三根手指。

“出门儿闯荡前不知道先打听打听地盘上有哪些爷是不能惹的吗?区区四人,怎么敢在妙灵山下耍把戏。”裴远恒对着跟前动弹不得的伙计嘲讽道,窦沅舟寻来了绳子将四人捆起来丢成一排,看着房后的水井道:“旧店家和小厮都在里面,怕是断气有几日了。”

还是见了红的买卖。

酒家临着庄子,每家每户境况相差无几,大多都在柴房或狗窝里找出了尸体,值钱的东西都被扫荡空了,粮食也一干二净。这样大的手笔显然不是四个人能完成的,裴远恒眼角不规律地跳动,“沅舟,你先回山上跟师父说……”

“我给师父留封信在官道的槐树上。”窦沅舟别开视线,他知道裴远恒打的什么主意,这又不是战乱期,怎会平白地被屠了庄。

二人行终究胜过单打独斗,裴远恒没再多说,围着庄子走了一遭,天黑时又返回了露天酒家。四匪愤愤地蜗居在小厨房里,月色照不进来,窦沅舟点了盏油灯搁在窗沿,姑且能够看清人脸。

“你们不是本地人吧?”白日听过那个店小二的口音,裴远恒凭印象猜测他们应该来自南方地区,“多大仇多大怨,能把一个庄子都劫空了。”

除了棉芯在油汤里燃烧的噼啪声,没有人应他的话,裴远恒舌尖舔舐后槽牙,这种情景让他火大,窦沅舟适时接了话头:“你们的人不会回头来接你们。”他的语调很淡,可说得十分肯定,墙角蹲着的人怒极反笑:“红口白牙你就瞎说,我们老大与你们那个作壁上观的皇帝可不是一路人,狗皇帝不管我们的死活,老大会。”

“皇帝怎么就不管你们的死活了?”

店小二嘴角咧开,挂着满满的讽刺:“襄州河水从九月开始泛滥,官府赈灾的旗号打得响亮,可就是雷声大雨点小,屁事儿都不干一点儿,眼瞅着到了年关,大水淹了粮仓,还是不见上头有人来,这怎么不是漠视百姓生死?”

襄州水灾的消息封锁得很好,裴远恒闻所未闻,他看这群人面色愤愤,不像作假,官家的事他向来敬而远之,可眼下他想寻个靠谱的大夫给自家老头儿看看病,“你们有多少人?”

大抵是发现裴远恒的语气不似从前那般强硬,他们也不再藏着掖着,本来就不是什么隐晦的事情:“起初襄州大半人家的男儿都起义了,可是朱忠孝这个老王八蛋竟然派官兵镇压我们,从襄州逃出来的百十号弟兄继续北上,路上也有诸多妻离子散的兄弟加入我们,现在想来应有半千人。”

“朱忠孝?”窦沅舟抓住其中唯一的人名询问。

“他是襄州州长。”

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摸得差不多了,裴远恒料这群人没有威胁自己的能力,便给他们松了绑,“你们队伍中有大夫吗?”

“有是有,就是……”店小二这话说得有几分窘迫,裴远恒了然,点头示意自己明白。

一行人在庄头分手,四人中年龄最长的人冲裴远恒抱拳:“这个庄子里的东西确实是我们劫的,可人命债并非产自我们,”他目光坚定,说话的底气也很足,“此前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,是我们不对,抱歉。”

裴远恒回以抱拳,笑意很淡,整个人又懒散了下来:“无碍。”

“那么二位兄弟,有缘再会。”

“再会。”


————未完随缘续————

评论

热度(5)